返回 2021年11月06日

　　邱昭山
　　那年初秋，我刚毕业，被分配到乡下一处中心初中，教初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。
　　学校坐落在五龙河的怀抱。如带的、洁净的五龙河自东南方逶迤而来，绕着学校所在地转了半圈后，向西南方款款而去，再折转北上。那时，潺潺流淌的五龙河水清澈可鉴，柔婉可人。水浅处，有的河段，颜色深浅不一的鹅卵石历历可数，细细的黄沙如同已经碾好的金灿灿的谷粒，平平展展地摊开；有的河段，油绿的水草被河水梳理得如同村姑的粗大的发辫，闪闪发亮的、三四指到一拃长的鱼儿不时从发辫丛中猛地跃起，又划着弧线落下，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。水深处，河面倒映着蓝天、白云，近岸长着茂密的茁壮的芦苇，有的水底被纵横的水草占据，呈现出靛蓝色，成群结队的游鱼摇头摆尾，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徜徉、觅食、嬉戏。那时的五龙河，真是乡民和孩子们的惬意的去处，欢乐的宝地。
　　孩子们对五龙河尤为情有独钟。上学前，放学后，不少学生常常三五成群，脱掉鞋子，挽起裤腿，下到河里捞鱼摸虾。严冬时节，有的学生跑到河面上溜冰，即使跌得鼻青脸肿，也乐此不疲。炎热的夏季和初秋的中午，有不住校的学生贪恋这一河清水，宁肯不在家午休，也要来五龙河游玩，甚至下河洗澡。为了预防学生溺水，在汛期，学校派出一两名老师到河边执勤，沿着河堤巡视，但总有个别学生躲过老师撒下的网。
　　在我教的班级里，有一个叫王滔的学生，父亲是镇供销社的干部，母亲逢集卖服装，家境殷实，父母对他比较娇惯，而他在学习上不用功，贪玩好动，是一个出了名的“调皮大王”。这天下午第一节是我的课。上课铃已经敲过五六分钟了，一个男生才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，喊了一声“报告”。教室的门开着，正在讲课的我停了下来，扭头看去，果然是王滔！
　　我狠狠地瞪了他两眼，让他进来，发现这个浓眉大眼、留着小平头、脸上带着笑意的孩子手里拎着一个玻璃瓶子，裤腿挽着，头发还湿漉漉的。我让他靠前站了站，发现瓶子里有几条小鱼在游动，瓶顶还覆着一些水草。看样子，王滔利用午休时间，擅自下河，去抓鱼，洗澡。我故意大声地问他干什么去了。他低着头，吭吭哧哧，抓耳挠腮，好一会儿也没答上来。台下，学生们看到“调皮大王”的窘态，哄堂大笑。为了不耽误上课，我一脸严肃地说：“王滔！先回去上课！下了课，我再找你算账！”我不忍心把盛着小鱼的瓶子扔到教室外，而是允许王滔拎着瓶子坐到了座位上。我狠狠地剜了他两眼，看到他把瓶子小心地放进了课桌洞里。
　　正在我讲课讲得起劲的时候，台下又响起了一片嬉笑声。原来，王滔没有听课，而是将手放在课桌洞里，摆弄那几条小鱼玩，结果，一条银白色的麦穗鱼不甘寂寞，从瓶子里主动蹦了出来，在教室的地上翻起了筋斗，还钻进了桌子底。我也被这条活泼的小鱼逗乐了，禁不住也要笑出声来，但想到自己是老师，应该保持师道尊严，就咳嗽了一声，硬生生地让脸上的初显的笑纹瞬间变得僵硬。我勒令王滔从座位上站起来，再走到讲台前右侧，面向同学们，立正站好，以示惩戒。
　　等我转身在黑板上板书，台下又响起了嘈杂的嬉笑声。我迅即回头，发现王滔在向同学们扮着鬼脸，好像在演小品，而且很是投入。我勃然大怒，怒目而视。这时，王滔又低下头，显露出循规蹈矩、低眉顺眼的模样。这样的学生不以为耻，反以为荣，是可忍孰不可忍！而且，这个淘气包不知天高地厚，好像还在挑战自己初为人师的权威。我不由得火冒三丈，气愤至极。我虽然站立不动，但身上有些抖动；我大喝一声，那声音格外严厉，像填满了枪药。我命令王滔转向我，向前一步走，同时，把右手向着王滔的脸蛋扬了起来。王滔转向我后，看到我真火了，手掌也扬起来了，他的眼睛瞪大了，一丝惊惶掠过，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。这时，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，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。全班同学定定地瞅着我和王滔，有的则不错眼珠，似乎在等待着一记耳光，一记必然要落在王滔脸上的耳光；———毕竟，那个年代，在一些中小学，尤其是乡镇中小学，对违反校规校纪、冒犯教师尊严的学生打一下耳光，踢几脚屁股，捣上两拳，并非凤毛麟角般鲜见。我又把手掌扬了扬，向着王滔那张稚嫩的显得有些惊惶的脸蛋。但，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王滔毕竟是个孩子，或许是由于自己不想做个打学生的老师，所以高高扬起的手掌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———那记耳光没有如期响起。教室里更静了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。我发现，不少同学竟因为我垂下的手掌而眸光里闪现出了一些疑惑、慌乱，甚至惊喜。下了课，我找王滔认真地谈了话，对他进行了一番教育。我还到王滔家里家访了两次，并与王滔成了朋友。放秋假时，我调到了高中任教。
　　古人云：君子慎始。执教之初，我让高高扬起的巴掌停了下来。自此，几十年过去了，虽然在教书育人的过程中存在过这样或那样的问题，但可以肯定地说，我一直没有动手打过或用脚踢过学生，包括没有用手指戳过学生的头顶，哪怕一下。回想起来，这，固然算不上是一桩令自己多么骄傲的事情，但总觉得心有所安。也不知当年的学生王滔现在怎样了；算起来，他也是“奔五”的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