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一版 下一版 2022年07月22日

东冈别业，大明才子的低吟浅唱 　　槐常辉
　　茅屋东楹百尺冈，
　　梧桐鸣凤趁朝阳。
　　主公不学谢安卧，
　　正自摅谟佐庙堂。
　　———明·唐伯虎《题东冈别业》
　　开卷之诗，是明代中叶大才子唐寅（字伯虎）为高密人李昆所作，最早收录在康熙年间《高密县志·艺文》里。明代大才子的浅吟低唱，不同凡响，于我有余音绕梁之感，挥之不去。唐伯虎来过高密吗？还有哪些诗人赞歌东冈别业？
　　所谓念念不忘，必有回响。近来细读李昆诗集《东冈小稿》和唐寅诗集，虽然没有发现二人交游诗作，但是弘治、正德年间的许多大才子们睿智的目光，不约而同地投注到胶河之畔，倾泻在“东冈别业”上，其中就有状元康海、“前七子”中的朱应登、“金陵四家”中的顾璘、“江北四子”中的蒋山卿和“蓝氏三凤”中的蓝田等人。古代的知识分子，大多标榜名节，尚魏晋之风，做林泉之梦。我透过历史尘埃，望向曾经的东冈别业，仿佛看到那再普通不过的三间草堂里，曾经住过一个历经官场沉浮的老人，看惯秋月春风，堪破名缰利锁，虽游走于庙堂和江湖之间，但不羁的灵魂，始终盘桓在故乡先人旧庐上。那里，安葬着入祀“高密乡贤祠”的祖父、父亲和叔父的英灵，最终，他也要魂归故土，完成他“血食封侯我辈事，老穷终不羡陶公”“勋业百年虚雅望，声光千古重清流”（《东冈小稿》）的使命。
　　李昆，字承裕，号东冈。祖父李杰，字文英，号松庵，明代景泰元年（1450年）举人，终官太仓卫教授；父亲李介，字守贞，中年改为守正，号贞庵，成化五年（1469年）进士，终官兵部左侍郎，卒后追赠兵部尚书。叔父李简，字守敬，号敬庵，成化十九年（1483年）举人，终官凤翔府同知。弘治三年（1490年），李昆以二甲第七名的成绩中进士，入翰林，这年他才十九岁，是高密明清两代所中进士中年龄最小、名次最高的一位。先后担任礼部、兵部主事，兵部武库司郎中、解州知州、陕西按察司佥事、提督学政、按察副使、湖广按察使、陕西左布政使、甘肃巡抚，顺天巡抚，累官兵部左侍郎，父子俱载《明史》。昆子光佐，官思南府知府。自父亲李介开始，高密老木田李氏步入科甲望族。
　　明武宗正德六年（1511年），李昆担任陕西按察副使，提兵镇压川陕一带鄢本恕、蓝廷瑞农民起义，途径陕西武功浒西山庄，拜会了赋闲在家的状元康海。康海(1475—1540)，字德涵，号对山、沜东渔父，陕西省武功县人，明代史学家、文学家、戏剧家，秦腔鼻祖。弘治十五年(1502年)状元，任翰林院修撰兼经筵讲官。武宗时宦官刘瑾倒台被诛，因名列瑾党而免官。康海以诗文名列“十才子”“前七子”之一。所著有诗文集《对山集》、杂剧《中山狼》、散曲集《沜东乐府》等。李昆在《东冈小稿》中有《怨诗行怀康对山》《和康殿元》《同凌溪过浒西呈对山》《康对山席上留别》《对山席上醉归口占谢之》《翌日复饮对山宅有呈》《宿东河驿梦游浒西》等七首诗，可见二人交情之厚。康海在其诗集《对山集》中有《离诗二首答东冈先生》《再和东冈子席上二首》等八首诗。他在《寄李承裕二首》中有句“稍待升平无别警，东冈休负草堂居”，提及东冈别业。嘉靖八年（1529年）三月，康海还专门做了一篇《东冈记》，开篇言：“东冈者，髙密县东之岗，有李子先公之墓，故李子结庐处焉，因自号东冈”，中有句“东冈子贵不易其贱，泰不失其穷，守其官服，权贵以生死荣辱不能夺”，赞扬李昆具有浩然不挠之气。这篇文章，出自才子状元之手，是研究高密李昆家族和高密地方文史难能可贵的文献。
　　也是正德六年，名相杨一清铨掌吏部，“收拔才望”，朱应登升为陕西按察副使，督学关中，得以与李昆同行，拜会康海。朱应登（1477—1526），字升之，号凌溪，明代扬州府宝应县人，著名文学家。朱应登为弘治十二年(1499年)进士，历官南京户部主事、延平府知府，以按察副使提学陕西，后调云南，升迁为布政司右参政，所至以文学饰吏事。后因恃才傲物，为流言蜚语所伤，罢归。应登才思泉涌，落笔千言，诗宗盛唐，格调高古，与李梦阳、何景明等合称“十才子”，又为“前七子”之一，还与顾璘、陈沂、王韦并称“金陵四家”，著有《凌溪先生集》十八卷行于世。李昆与之唱酬诗词较多，《东冈小稿》中有《同凌溪过浒西呈对山》《徽州和朱升之壁间韵》等七首诗提及交游。例如《次答朱升之留别》中有句“酒杯此日依花朵，别恨他时感雁群”；《夏夜露坐怀凌溪》中有句“月色凉生树，萤光湿照衣”；《次升之提学病中照镜》中有句“情牵湖海终成癖，病谢贪嗔始入禅”；《对月有怀呈升之提学》中有句“相思未信翻相恨，不是寻常尔汝情”。朱应登也有《黄鹤楼宴集次答李子承裕之作》相赠。诗曰：
　　把酒江楼坐不归，
　　高情向我重相违。
　　路通滇海人南去，
　　山近衡阳雁北飞。
　　避世每思詹尹卜，
　　解嘲谁讶子云非。
　　相将更上层梯立，
　　闲看浮云蔽晚晖。
　　如同康海作了《东冈记》一样，朱应登为李昆作了一篇《东冈赋》，开篇言：“高密之东，有冈巃起，怀丘驾阜，增崭重磪，石承土以藏崔，草缘谷而披靡。睹漼粲之互出，见曲盘之交倚。其左则青气震奋，华木荣焉；其右则凉风游旋，庶物成焉；其阳则朱天皓日，恢台行焉；其阴则奇枌异篠，霜霰凝焉，其中则为李氏之元室也”，同样对于研究高密文史具有重要意义。
　　正德十二年（1517年），李昆遇到了人生中的最大磨难。当时兵部尚书王琼（字德华，号晋溪）嫉妒川陕总督彭泽之功，害怕危及其兵部尚书之位，勾结大宦官钱宁构陷彭泽，致使彭泽被罢官为民，李昆此时已经升任甘肃巡抚，因为是彭泽的同年进士兼得力干将，因而被诬陷下锦衣卫狱，次年贬为浙江按察副使，谪居杭州。山水怡情，可以疗伤。期间，李昆和江南才子多有交游，其中就有著名才子顾璘。顾璘（1 4 7 6—1545），字华玉，号东桥居士，长洲（今江苏省吴县）人，寓居上元（今江苏省南京市），明代官员、文学家。弘治间进士，授广平知县，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。少有才名，以诗著称于时，与其同里陈沂、王韦号称“金陵三俊”，后宝应朱应登起，时称“四大家”。著有《浮湘集》《山中集》《息园诗文稿》等。李昆与顾璘诗酬唱和的情况难以查证了，但是顾璘为李昆《东冈小稿》作序并点评，这份交情，这份信任，这份惺惺相惜，常人是难以企及、难以领会的。该序作于明代正德十六年（1521年）仲春，李昆时年五十一岁。这一年，他由浙江按察副使重新起用为顺天巡抚，兼整饬蓟州等处边备，次年升任兵部右侍郎。而此时的顾璘几经沉浮，由广西全州知府转任浙江台州知府，之前二人都在浙江，有交集，有交情，有交游，并且由对诗词的共同爱好而至心心相印。正如顾璘序言所云：“近谒中丞高密李先生论诗，乃与璘合”。顾璘还在《息园存稿文卷六》中有一篇《东冈问》，用顾问李答的对话形式，阐释了李昆“东冈子”之号的由来及其志向，也是千古奇文一篇，道出了顾璘倾慕之情。一天，顾璘问：“先生，您为什么号东冈？有什么深意吗，我觉着是异于常人的。”李昆回答道：“哪里有什么不一样？高密东边有一高岗，它下边的沃野可以种田。司马公（指李昆的父亲李介，官至兵部侍郎，俗称小司马）诛茅为庐，植树为障，晚年打算归隐园林，陶冶情志，死了埋在此处，仅此而已。我在外为官三十多年，思归乐园，梦寐以求，所以以东冈为号，存我志向罢了，没有深意。如你所说，大相径庭。”顾璘说：“古才士被褐衣而怀天下，居穷巷而志万里，标胜列奇，自干青云者，指不胜屈……岂若先生之才为世雄乎？”李昆接着说了一番人生志节、进退之义的长篇大论，其中最后说“吾进而行焉，望吾东冈，其思也依依；退而藏焉，处吾东冈，其乐也泄泄。非东冈，固不知所托也，幸无以易吾志。”顾璘于是再拜，唯唯而退。
　　谪居杭州期间，李昆与“吴中四才子”“吴中四家”（“明四家”）中的唐寅有交游。唐寅（1470—1524），字伯虎，后改字子畏，号六如居士、桃花庵主、鲁国唐生、逃禅仙吏等，明代画家、书法家、诗人。二十八岁时中解元，三十岁时进京会试，涉会试泄题案而被革黜，妻子改嫁，一生坎坷。后游历名山大川，以卖文鬻画闻名天下。早年随沈周、周臣学画，宗法李唐、刘松年，融会南北画派，笔墨细秀，布局疏朗，风格秀逸清俊。绘画上与沈周、文徵明、仇英并称“吴门四家”，又称“明四家”。诗文上，与祝允明、文徵明、徐祯卿并称“吴中四才子”。书法上取法赵孟頫，奇峭俊秀，不可一世。唐寅的作品有《骑驴思归图》《山路松声图》《事茗图》《王蜀宫妓图》《李端端落籍图》《秋风纨扇图》《枯槎鸜鹆图》等绘画作品，藏于世界各大博物馆。查遍《东冈小稿》和唐寅诗集，不见二人交往史料。但是康熙版《高密县志》卷十之《艺文·诗歌》中收录了唐寅《题东冈别业》，即是开篇的引子。唐寅之诗，刻画了一个身处江湖之远、心思归隐家乡山水的致仕官员，依然如东晋谢安一样，不忘初心，忧国忧民，这样一个高大上的光辉形象。高密才子李昆，又被大才子唐寅歌咏，真是李昆之幸，也是高密之幸。
　　即墨人蓝田也是响当当的大才子，有名于当时，被人们誉为“万言倚马才”。蓝田(1477—1555)，字玉甫，号北泉，即墨城人。自幼勤奋好学，七岁时即能赋诗作对，为名学者所叹服。明弘治五年(1492年)中举，嘉靖二年(1523)年中进士，次年选授河南道监察御史，终官陕西巡按。蓝田为官刚正敢言，曾在“廷议”中逆鳞强谏，连上七疏，结果触怒皇帝，挨了“廷杖”，几乎丧生。此后，他又先后弹劾礼部尚书席书、给事中陈洸、冢宰乔宇、宗伯汪俊等权臣，遭贬罢归。蓝田文思敏捷，一生著述颇多。他与弟弟蓝因、蓝囦被称为“蓝氏三凤”，著有《北泉文集》《东归倡和》《白斋表话》等诗文集。蓝田和李昆同属莱州府，两人属于世交，其父蓝章与李昆有同僚之谊，其弟蓝因娶了李昆之长女。蓝田罢官后隐逸于崂山，也来过高密，有《淮沙吊古》《潍河》等诗。他和唐寅有交情，也依唐寅韵作了一首同题诗《集古次唐伯虎韵》，诗曰：
　　行歌南陌上东冈（温公），
　　独嗅黄花对夕阳（杜牧之）。
　　醉翁生计今如此（永叔），
　　天上应无绿野堂（刘静修）。
　　蓝田还有两首诗写过东冈别业，诗题是《东冈草堂次乔太宰白岩先生韵二首》。乔太宰，指乔宇（1464—1531），字希大，号白岩山人，山西太原府乐平县（今山西省昔阳县）人，与王云风、王琼并称“晋中三杰”，亦称“河东三凤”。明成化二十年（1484年）进士，历户部左侍郎、右侍郎，拜南京礼部尚书，后改兵部尚书，参赞机务。明世宗即位，召为吏部尚书，因直谏君过，被迫去职回籍，卒谥“庄简”。从蓝田诗题看来，乔宇也有吟咏东冈草堂的诗篇，只是无法查到罢了。笔者大胆推测，在杭州的一次酒会上，来了一群名流，有致仕的乔宇、谪迁的李昆、尚未入仕的蓝田，以及落魄的唐伯虎等人。乔宇说：“才子们，酒喝得差不多了，咱们以东冈子李承裕先生的东冈草堂为题，作诗吧？”众才子醉眼朦胧地说：“好，听令。”于是，乔宇捻须吟了二首，其他人也作了，没有留下来（或者没有查到），蓝田依其韵作了两首，收留在《北泉集》里。诗曰：
　　一
　　东冈丈人北海宗，
　　归田解佩闲双龙。
　　三间茅屋月皎皎，
　　一篙野水烟重重。
　　满径花开笑残醉，
　　何处鸥来傍短笻。
　　山中逐客梦李白，
　　孤舟雪夜定尔从。
　　二
　　天柱冈头开草堂，
　　堂前四阁郁苍苍。
　　云收图画围屏障，
　　地拥芙蓉作堵墙。
　　老去不闻车马迹，
　　年来惟善蕙兰香。
　　隐君仲子能名世，
　　漫拟柴桑更有光。
　　“江北四子”中的蒋山卿也为东冈别业倾倒折腰，有诗传世。蒋山卿( 1 4 8 6—1548)，字子云，号南泠，明代扬州府仪真县人，文学家、画家、书法家。正德九年(1514年)进士，正德十四年(1519年)以谏阻武宗朱厚照南巡寻乐而被杖谪，后复起官至广西布政司参政。工诗文，与乡人景旸(伯时)、赵鹤(叔鸣)、朱应登(升之)并称“江北四子”。亦擅书画，传世作品有与李濂、景旸合璧的《别知诗画》卷等，著有《南泠集》。蒋山卿于《南泠集》卷三中有与《李司马东冈诗》，诗曰：
　　崇岗负海曲，
　　迢遥亘齐东。
　　望野既郁盘，
　　升岑亦巃嵸。
　　环渚媚川流，
　　对岭罗云峰。
　　玄庐窜冥寞，
　　林木转青葱。
　　势随泰岳峻，
　　气与蓬莱通。
　　翠碧朝暾晖，
　　丹楼霞色重。
　　游衍昔焉託，
　　幽栖永将从。
　　丘壑且为美，
　　功名安所终。
　　千龄若旦暮，
　　外物徒为空。
　　高情树松槚，
　　中心怀谢公。
　　东冈别业的回响，还被黄瓒听到了。黄瓒(生卒年不详)，字公献，明代仪真(今仪征)人，成化二十年(1484年)进士，历官应天府尹、山东巡抚、南京兵部右侍郎等。他不但治吏甚严，而且本人生活也极为简朴，惯穿布衣，民间有“一品布衣”之说。直至升任山东巡抚后，因按章需着绣服，方在办公时穿着。明代徐咸《徐襄阳西园杂记》说他“貌古陋，性狷介寡合，薄于自奉”，“旧袍敝履终身”。他和李昆共过事，担任山东巡抚时，曾经想去东冈别业看望李昆，结果李昆不在，遗憾而归，作《题东冈别业》诗：
　　海岱万里间，云梦吞八九。高者为岩峦，下者为泽数（薮）。东冈特神秀，突起出群阜。石林郁回纾，云谷杳深眑。气色金银润，形状虹龙走。造化钟人灵，异物难禁受。李公真间出，豪隽世莫偶。肃肃柱石姿，经纶实在手。向兹开草堂，栖迹期永久。峰泉生几席，苍翠入户牖。公身虽岩廊，公志则园亩。忆昔为湖藩，牵拙忝僚友。案牍时闲暇，高谈间诗酒。持卷索我题，俾从珠玉后。昨来巡东土，草堂重相叩。堂空主人出，高冈独回首。从赏乖天涯，讽咏在心口。因风寄短篇，用托传不朽。
　　东冈别业在何处，不过长陵一抔土。别业也好，草堂也罢，这一切，总归成为遗世梦影，烟消云散。所谓“是非成败转头空”，所谓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，作为大明才子，李昆难道参不透其中的玄机吗？所以，李昆晚年致仕回家，归隐东冈草堂，常与姻旧乡党共坐少饮而乐，谈吟终夕不倦，与众人处，若无位者，留下一段佳话。现在东冈草堂了无踪迹，作为载体的小木田村也已整体搬迁，不复往日风光。但是，总觉着先贤离我们不远，时有脉脉清风吹拂胸怀，也如胶河之水未央，长流心中。
　　今年是李昆先生逝世四百九十年，权以此文为香烛，遥空祭拜乡贤吧。
　　2022年7月6日于向莲居